我得承认我的错误，即使面前的人是伊萨克。
是我的独断专行导致了这一切。我单纯为了和他作对，让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的反间谍行动功亏一篑。伊萨克以上的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挖苦我，告诉我在他眼里我有多么愚蠢而短见。
一夜的审讯里我都没有回击伊萨克，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阿西乌斯。但他要求我反复回忆，重复叙述，就仿佛我会说谎一般。我从小就没有对他说过好话，我们永远都无法像其他兄妹一样相处，他不信任我，我懂。
我决定听维莱娜的话，放弃追查。她那充满忧虑、悲伤和恐惧的眼睛让我没法拒绝。在我怀里颤抖着，无泪地抽泣的少女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另一项责任：守护她的安全感。
如果我失败了，和“六臂”一样失踪死去，不知道维莱娜会怎么样。我知道自己对她非常重要，她在丛林里就曾不顾安危独自追踪我，帮助我。我忘不了她扑进我的怀里责备我的样子，让人于心不忍。对我们来说，也许成为家人不仅仅要互相帮助和支持，更是要在有危机的时刻陪伴左右。
斯蒂耶特和我谈过话之后，她又出门和伊萨克说了点什么。当他们都回来之后，伊萨克就宣布我可以走了。我们被禁止谈论这一晚发生的事情，这正合我意，我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是放走叛徒的罪魁祸首。
昨天是休息日，而今天则是训练。我一夜没睡，双臂和右脚都被烫伤，今天的训练大概是没法参加了。影手教头没有来看我，但她肯定也会知道发生的一切，届时在训练场边难免会被她再说教一番。
我和维莱娜一并来到了主甲板上搭建的训练场，长时间没见阳光的眼睛被金色的海耀得完全睁不开。
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太阳刚刚从左舷升起没多久，挂在南方天空不高的位置上，温暖的阳光将深蓝色的海面照亮，留下一道通向天边的黄金之路。
再没有这更适合室外训练的日子了。海风从西方来，大朵的云正在飘向海平线的另一端，当太阳开始变得毒辣的时候，它们将会为所有甲板上的人提供庇护。恰当好处的风温暖而干燥，虽然不会让人感到凉爽，至少足够带走训练中留下的汗水。
“昨天也是很好的天气来的。”维莱娜穿着薄薄的长衫长裤，宽松的袖子和裤腿扎在手套和靴子里，她把她亚麻色柔软的卷发扎成两个辫子留在脑后，以免一会在攀爬的时候碍手碍脚。她那把惯用的木质长弩背在背后，这是轻装训练的必须负荷。
“你说有事情就走了，我就上甲板来晒太阳。”她继续说着，“你知道吗，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刻钟的暴雨，但是上午热疯了，所以我直接冲进了雨里，就像洗澡一样舒服。每一个当时在甲板上的人都这么做了。你也会吧？也许甚至会爬到桅杆上？”
“嗯。”我明白她想说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暖的海的味道让我贪婪地呼出，再深吸了一口。
“然后下午的时候打渔的人们回来了，电梯拉了很多鱼上来，臭死了，我跑到甲板另一头的闻得到。不过后来商队的人把一部分鱼烤了吃，在甲板上分，你比咸鱼更喜欢烤鱼不是吗？”
“我知道了。”
“伊拉。”她把领口的绳子系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如果今天你不在了，我对谁说这些事呢？”
我一时语塞，因为这些都是我们一起做的事情。即使是她最亲近的影手教头，她们之间也不会像姐妹一样无话不说。对于她来说，叛徒跑了没有关系，但我差点丢了性命，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我过头的自信已经给我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这并不是靠时间和经验能够弥补的缺点。为此，我得正视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后果：死亡。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仅仅是想象这个概念就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总是觉得它离我非常遥远，远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它。曾经的我是那么无知，多次受伤也没有如此惧怕过死亡，一时的恐惧也随着时间被渐渐淡忘。
但我现在有了牵挂。随着大姐布雷塔越来越少见面，我已经习惯了将小队队员们当做自己的血亲，其中更特别的是在布哥涅救了我的少女，维莱娜。我不想失去她，我不想死。
“伊拉……”维莱娜拽了拽我，捏住袖子为我擦了擦眼角，“别哭，其他人快要来了。”
止住了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我暗暗发誓要为了她坚强起来。
小队的人陆续前来，大家都在为今天的天气感叹。没有人看到我脸上的泪痕，我早已经将它们擦干。
“伊拉，这一夜过得怎么样？昨天可真要命啊。”埃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出现在我面前，背着一个新的小圆盾，重重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没有往日的活力，也是为这几天发生的事焦头烂额的样子。
“啊……”看到了他微带笑意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斯蒂耶特的调侃，顿时失去了言语。埃德会中意我吗？他看起来对小队里的任何人都是同样的亲切……但是他对我的事情更加在意吗？
他的注视中没有任何异于平时的表露，但我总觉得那双瞳孔深处仿佛就要烧起来一般闪着火星，让我避开他的视线。
“哟，怎么了，这可不太像你啊。”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的犹豫，伸手重重拍了拍我。“打起精神来！别想那么多，我理解你的心情。”
这都是错觉。我告诉自己想错了。他不像任何一个追求过我的男人，举手投足中没有那种迫不及待的刻意亲近，也没有饱含欲望的花言巧语，他就是我的朋友。
“这些小伤很快就会好的，你下周就能训练了吧？”他见我没回应，便转换了话题。
“啊…恩。”
“嗯……那就好，别再冒险了，我们会担心的。”沉吟了许久，他叮嘱道。
也许是这两天连续爆出事件的影响，在他的脸上也浮出了不安的表情。和我一样，他一定也是为这些事件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多阴谋而忧虑，他也许也在担忧着我们的安危。
前来训练的队员们一一互相打招呼，拥抱贴脸，不出一刻钟人就到齐了。很多人都对我表示了同情，我告诉他们这是在厨房里被热水烫到受的伤。
队员们的热身活动是扬帆——训练场是依着主甲板上竖着的两排三十二根桅杆建起来的，允许数十个队员一起在这片方圆百米的范围之内进行攀爬和奔跑的体能训练。
同时在训练场上的还有鲨目教头的小队，重新组建的漠行教头的小队，另外还有一支九甲板的刃念·古蕾教头的小队。矫健的队员们鱼贯爬上了桅杆，如同脚上长了吸盘一般平稳地走在光滑的桁架上，然后将收帆的缆绳一一收在手里，在桁架的尽头拉着它们奋力向船尾一跃——在缆绳结被他们的体重扯开的同时，帆布落下迎风张起，而他们则借着荡起的力量攀到下一根桅杆上。我昨天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但脚和手上的烫伤让我没法赤手登上桅杆。
这些风帆看起来和母舰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这是我们的祖先在光荣号出航初期为她留下的另一件宝物。它可以减少日间燃料的消耗，为母舰些许加速，保证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母舰仍能航行。
其实操纵帆向和收帆的动作都可以用电动绞盘机完成，但每天傍晚的收帆和清晨的扬帆如同仪式一般一直被保留了下来。为了保护金属制的桅杆和桁架，我们在几百年间想尽了办法，后来干脆在桅杆外侧钉上了木板，将桁架用木质复制品替代，以免它们在大风雨中被弯折损坏，毕竟我们的技术已经造不出同样尺寸的不锈金属品。
果不其然，待大家都开始活动后，影手教头就站到了我身边。她说完第一句话后我就没听清一个字，因为她的第一句话没有责备我，而是：“还好你没事，我都担心死了。”
“对不起……”有那么多人牵挂着我的安危，我再想让自己坚强，也挡不住这时候的眼泪，刚刚憋回去的泪水一下子又充满了我的眼眶。
“影手，你的队员也有人生病了？”漠行教头、鲨目教头和刃念教头靠了过来，我不愿让他们看到我的窘态，便转过身去。
“恩，伊拉昨天在厨房里烫到了自己。”教头狠狠锤了我一下，嘲笑般地说着。
我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口吸着气，努力想让自己平静。
教头们一边看着队员们攀爬热身，一边谈论着身边发生的事。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到的还都是前天晚上的杀人事件。与此同时，似乎最近反复无常的天气也让很多队员遭了秧，尤其是那些前段时间在甲板上训练的，他们经常在暴晒之后被倾盆大雨浇个透湿。
“我的小队已经有三个队员感冒了，我得让他们小心点。”刃念教头摇了摇头，指着一些攀在桅杆上的队员。
确实，相比我的小队和鲨目小队负责的一组桅杆，漠行教头和刃念教头的那组有些落后了，队员们看起来略有些疲惫的样子。最近似乎确实有很多人感冒发烧，就连很少上甲板的斯蒂耶特似乎都受到影响，有些病怏怏的。
热身运动没有出任何差错，在桅杆上充分攀爬运动了的队员们很快就陆续归来了，于是接下来就是在下面的场地上的体能训练。
在桅杆之间架设的是覆着沙土的木质结构，比甲板下那个演习室里的更加复杂而且更加崎岖不平。一百多米长的区域之内有要冲刺跨越的沟壑，有要匍匐钻过的矮洞，还有模拟成岩石峭壁模样十多米高的木墙。队员要从一头跑到另一边，然后再从另一条路线返回来，再进入下一条路线。纵使这是一个传统项目，我从八九岁开始就在上面摸爬滚打，现在跑一遍仍然会累得要死。
之前一直旁观的教头们也加入了训练，他们带头冲进了场地，开始了长为半小时左右的第一节。我作为旁观者，只能站在场地前，和哪些负责安保的后勤小队的人站在一起。
这种训练通常很少出差错，所以后勤小队的人也很放松，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绕场检查着器械的完好度。不过训练刚刚开始没多久，意外情况还是发生了。
在队伍进入第五条路线中间的时候，那里有一段需要匍匐钻洞然后吊在梯子上前进的路程。本不是很困难的项目，到我的小队通过的时候，优莱卡却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我立即冲了上去，而负责安保的后勤小队，而其他队员在影手查看了伤情之后被命令继续前进。
优莱卡自己爬到旁边已经清空的路线上，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看起来似乎没有问题。
“你没事吧？刚刚是怎么了？”我把住了她的手臂想要拉起她，但她似乎并不想起来，甚至挣了一下。
“没事，我能自己起来。”说着，她撑起身子自己站了起来，没有借上我的力量。
我这才发现真正异常的地方：我抓住的那条袖子上已经粘满沙土，里面透出点点湿了的迹象。
她受伤了，伤口还在流血。
我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袖口解开，将她的伤展露出来。那伤的景象触目惊心，手臂上大面积的皮肤已经浸在血水中，被粗棉布衣摩擦过的创口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你已经受伤了为什么还要训练？”为了保护自己，在受伤的时候战士们不应该训练，不然有可能会产生二次伤害。
“我觉得…我还能坚持。”她避开了我的视线，语气有些犹豫，一改平时老战士的形象。
“不行，你这样的伤必须得去治疗。”两个后勤小队的队员上前陪同她一起，前往就在甲板之下的医院。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受伤的，那样大面积体无完肤一般的创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置，但无论她自己怎么觉得，任何一个其他队员都可以替她下决定中止训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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